浪一浪是什么意思?浪一浪是什么意思是什么!

浪一浪是什么意思?浪一浪是什么意思是什么!

〖题记〗这是四十多年前的一篇旧作,也是我文学起步的处女作。那个阶段,“伤痕文学”成为时代的符号。我生长在新社会,长在红旗下,没有跌宕起伏的生活,更没有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,却也“无伤也要悲”地写起了令人伤怀的小说。绞尽脑汁,胡编乱凑,终于有了故事,有了人物,也有了情节,却勾不起人们的兴趣,更无感人肺腑的精彩。现在想来,真的是好无聊哟。重新再读,只觉得是一次穿越与回归。

春天的夜晚,风含着凉意。即便,白天的太阳比以前多了一些热量,此时却连余温都随之退去了。

蜿蜒的小河,因干旱而不多的河水,在远处桥头灯光的照映下,闪动着波光,无声地,默默地向着远方流去……

齐晓飞心事重重,脚步沉沉,毫无目的地漫步在河岸边的草丛间。他早已忘记了饥饿,心中似有一团火在燃烧,耳边更是有着阵阵地雷声在轰鸣,眼前则是一幕幕的往事在闪现。徐惠琴的一句话让他的情绪跌落到了低谷:“爸爸不同意我们的事。他说,他说你是个小工人……”

锅盖似的天空笼罩着大地,没有一丝月色。虽然,远处灯火透着白里泛红的光芒。但是,整个大地还是那样迷迷蒙蒙。特别的是,在这河谷下的树丛中更显得幽暗与阴森。

忽然,他发现前方十几步远的地方,有两棵柳树蓬散着枝条,单独地立在河边,纵是夜色朦胧,还是隐隐可见柳叶随风袅袅,好像又在向他招手致意,表示欢迎。他不由自主地,向前走去。

这是他多么熟悉的两棵柳树哟。他和惠琴经常在这里散步,在树下谈着知心的话儿。尽管是两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树,却给过他们多少次的幸福与欢乐哟!他一只手抓住柳树垂下的枝条,身子紧靠在贴水岸边的那棵树干上。另一棵呢?依然是个孤独的存在。顿时,他才感觉一个人在这里是多么的孤单。他的心中又泛起了一阵痛苦地波澜……

在人生的道路上,他已经走过了二十八个年头。二十八年,在岁月的长河中只不过是短暂的一瞬,与他来说,却是那样的漫长、艰难,痛苦在他的心中已经打下了深深的烙印。

第一次恋爱,是以真挚的爱情换来了莫大的灾难。这一次恋爱,难道才刚开始,就要结束了?

早晨,经过风暴洗礼的第一轮朝日,张开她那圆盆似的脸,向着大地放射着灿烂的金丝,田野上一切有灵性的生物都慢慢地复苏了,苍松上的几点白雪不停地洒下珍珠般的水滴,轻声地歌唱着……齐晓飞,告别了电影队。今后是什么样的生活,他根本不知道。

工程队共有三十多名青年工人,齐晓飞便有其中之一。他们都是从农村来的,条件虽然落后。但是,新的环境给了人们一种不同的心态。大家都有一股使不完的劲,有一种要找回曾经失去的梦,有着不知疲倦的精神。每个人的性格各具特色,却都很活泼,唯有这个齐晓飞与众不同。他整天沉默寡言,闷声工作。每每遇到有人与他交谈时,总是有问才答,或是一笑了之。下班时,人们都喜欢打打球或玩玩别的什么,只有他一个人躲在宿舍里,捧着一本书,或读,或写,或什么也不干,傻子似的苦思冥想。他的举动,自然受到了人们的关注,只不过时间一长,也就司空见惯,没人再管他了。只有一个人,依然关注着他,那就是徐惠琴。这姑娘原是省城的下放学生,两条似月牙般的弯眉,眼睛很亮,一张瓜子脸上时刻带着女孩子那腼腆的笑。她平时不爱说话,却是一个爱用心的人。她的眼睛似乎比别人灵敏,任何一件事只要从她的眼前经过都能看出个一二三来。这新来的同伴,一样没能逃过她的眼睛。起初,只觉得他有点怪,也没有比别人有什么特别的。不久,她发现了一个秘密。

一天晚上,附近一家工厂放电影,人们都去了。惠琴因为白天忙了点,还剩几件衣服未洗,只得利用这个时间了。当她去水池经过晓飞宿舍时,见亮着灯,还看见一个人影。引起了她的好奇,心想,好不容易有电影看,他怎么不去。便轻手轻脚地走到窗下,向里一看,只见齐晓飞坐在床沿上,手里捧着一支金黄色的钢笔,正在发呆呢,眼睛里还闪动着泪花。惠琴愕然了,更感莫名,不知这晓飞是为了什么。但是,她心里明白,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缘由。从这以后,惠琴便更加关注晓飞了。

白天,晓飞干活还是那样,那股子牛劲好像没有个完,一刻也不休息。有时,人们开他玩笑,要他歇歇,只是咧嘴一笑,算是回答,也算是感谢。星期天,依然是这样,不言不语,夜以继日,读书写字,不出房门。冬天是这样,夏天也是这样。盛夏那几天,晚上室内的温度也很高,像个火笼。他仍然待在里面,汗水湿透了背心,毫不在意;蚊子叮在胳膊上、腿上,好像没有感觉。稿纸粘在胳膊上,湿了、烂了,就用毛巾垫上,继续着……多叫人敬佩,又多叫人心疼哟!

这人是怎么了?惠琴真想知道原因,却没有机会。偶然间,她明白了一切。

五月的一天,惠琴回省城看望父母,一位同学王新华来拜访她。这人高高的个子,很瘦,长脸上还有几颗斑点。穿戴虽然是城里人的模样,只是这言谈举止,依然带着乡村的做派。确实,她是基层干部,刚三十出头,是晓飞此前工作的那个区的团委书记。同学相见自然很高兴,你一言,我一语,说个不停。当她们谈起现在的情形时,王新华说:“惠琴,不是说你在工程公司吗?”

惠琴说:“是呀!”王新华用探寻的口气说:“你认识齐晓飞吗?”

惠琴道:“认识呀,他和我在一个队呢,怎么,你们?”

“呵呵,他是我表弟呢”。王新华回答。

惠琴一听说是她的表弟,并想起了自己对晓飞的一些疑问。心想,何不问问他表姐呢。或许,她是知道的。可是,一个女孩子,无端地要问一个男人的私事,总有点难为情,何况她本来就腼腆呢。然而,那种好奇,促使她非问不可。她低下了头,慢条斯理地说:“晓飞怎么老是沉默寡言,好像有什么心事。”

王新华忽然间脸色也变得阴郁了,好半天才说:“是的,他有心事,从前可活泼了!唉,说起来话就长了”。

齐晓飞读小学的时候就和李小芬要好。

当然,这和他们的家庭有关。晓飞的爸爸叫齐宏,也就是王新华的姑父,与小芬的爸爸李德才同在县里的一个部门工作,而且是上下级。晓飞是姐弟三人,他最小。小芬哩,则是家里的独女。他们的家也住在一起,同岁,同年上幼儿园,同年上小学,又同年上中学。可谓两小无猜,青梅竹马。他们俩的学习成绩都很好,两家父母亲的关系也还算不错,当然也就很喜欢这两个孩子。尤其是小芬的爸爸,看着两个天天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孩子,心里就多了一层意思:“将来,就把小芬嫁给晓飞吧。瞧,这对形影不离的燕了哟!”所以只要晓飞一到他家,总是拿出最好的糖,给孩子们吃。或许女孩子天生就懂事早,心里似乎隐隐的,总有一种感觉,好像这晓飞就永远要和她在一起似的。所有的,最好的玩具,只要晓飞要,就没有不拿的,不给的。可是,晓飞却有点怕小芬的爸爸,不知是他那肥胖的身体,还是那虎虎生威的官样,让人有点着摸不定味道。总之,晓飞怕他。所以,晓飞很少到小芬家来。要来,也都是乘她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来。

高中毕业后,他们不得不走入另外的一种生活。

人与人之间的感情,是在友谊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。而感情发展到一定程度,就会被另一种东西取代。要么是朋友,要么是恋人。要成为朋友,一般的朋友,并不难,只要互相对过去有些许的留恋,还存有些许的交往一,就是朋友了。要成为恋人,甚至成为永久的伴侣,却不简单。纵然,各自的心里都有了对方。但是,这中间也还隔着一层纸,不到高潮时,谁也不会轻易地揭开。此时,晓飞和小芬大概就是这种程度吧。他们每天总是寻找机会见面,见了面了,又没有多少话可说,时常各自窘得只有两张绯红的脸。这一切,都被老于世故的李德才看得一清二楚,他的心里很喜欢。于是,他就托人说媒了。当然,这个时候晓飞的爸爸齐宏由副主任升为主任了。而李德才呢,依然是个秘书。

晓飞的妈妈呢?倒是满心的喜欢。甚至,她的心里也早就有了这个想法,只是顾虑晓飞他爸爸,没有明说罢了。

齐宏还真的不乐意,他不是不喜欢小芬,而是对李德才有看法,认为他的身上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东西,让人看得不顺眼。近一二十年来,两人就在一起工作,对方一直是自己的下级,两人之间在工作上的关系总体不错。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和小芬很要好,也喜欢这个丫头,可从没考虑过要让这丫头做自己的儿媳妇。

现在人家上门提亲了,怎么办呢?真的有点为难,若硬是不同意,将来这上下级还真的不好处。转念一想,父母对自己的子女固然有影响,总不会真的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吧。这小芬就不像她爸爸,别的不说,就说前几年吧,学校上课不正常,小芬和晓飞一样,还是很安稳、本分的,在家里待着,很少出去“疯”。想到这,倒觉得自己的顾虑可能多余了。他决定,这事还是让晓飞自己做主吧。一问晓飞,晓飞却低头不语,脸都红到了耳根。然后,一转身不见影了。还说什么呢?他也就什么都明白了。

小芬在书店当营业员。晓飞本来也可以留在城里,可他这位“南下”老革命的爸爸,非要这最小的儿子上山下乡。其实,两个大些的孩子早就在外地工作了,完全可以留下晓飞。他宁愿身边孤寂,也要让晓飞去“广阔天地”锻炼锤打。

一天下午,晓飞和小芬两个人,兴致勃勃地来到那个离他们学校不远的小花园作分别前的一次聚会。这花园的四周是用红砖砌成的花眼围墙,有几处已经塌了,紧贴着墙根底下,便是很深的壕沟,满沟水很深,却不像以前那样的清澈了。中间有一块花蒲,许多花草也没了,剩下的只有树枝和落叶。通向园外,是一座没有栏杆的桥。他俩并肩坐在贴水边的条石上,畅谈着各自愉快的事情。青年人往往富于想象,好像未来永远都是美好的。工作呀,学习呀,还有家庭呀……全然陶醉在幸福的世界里了。突然,壕沟里“嗵”的一声响,把他俩吓了一大跳。定睛一看,水面上正在扩散着圆形的波纹。这才知道,大概是什么人投了一块石头,打破了他们的幻影。

他们站起身来,小芬从衣袋里掏出一支金黄色的钢笔递给晓飞,深情地说:“这是我送给你的分别纪念”。

晓飞接在手里,抚摸片刻,眼睛看着小芬。说道:“好吧,就用它来记录我们的新生活吧!”

第二年吧,晓飞结束了插队生涯,到离县城有上百里的一个区电影队工作。

这年的冬天,特别的冷,乌云整天遮着太阳,大地不知道有多么的阴暗。十二月份,晓飞爸爸不知怎的就成了“走资派”,丢了“乌纱帽”,还进了学习班。这个消息传到晓飞的耳朵里,一时让他醒不过神来,百思不得其解。

原来,齐宏一倒,李德才便当上主任,还成了县里的什么组的副组长。本就大腹便便,现在更加盛气凌人,派头十足!一次,在全县的什么大会上。他的发言如重炮连发,获得掌声不断,将原来的主任怎么压制人才,不为党举贤,不为人民着想,专为自己谋利,如何利用职权,将插队的儿子安插进电影队……简直是罄竹难书。

就在这时,有人突然提出疑问。说:“李主任,据我们知道,齐主任的儿子安排工作是符合政策的,没有什么谋利一说呀。倒是听说你们两家就要成为亲家了,难道你就能洗得干净了,最起码你也是立场不稳,路线不分吧。”

这突如其来的一问,好似当头一棒,敲得李德才两眼直冒金星,差点从台上栽了下来。真不愧是“疆场”老手,天生就有挽回败局的能耐,几分钟的失态,立马便镇定自若。狡黠的眼睛一转,向那人打量了一下,一声奸笑,俨然一副正宗的“革命”者模样。说道:“怎么,你是替齐宏打抱不平吗?”然后,更是理直气壮地说:“他与我势不两立,什么亲家不亲家,那是过去的事,早已不存在了!”他的嘴里这么说着,心里着实有点慌。这一阵子只顾着整齐宏,却忘了这一茬。

那天晚上回到家,往椅子上一躺,两眼一闭,手抱前胸,长吁一口气,正想着白天的事呢。老婆端来了饭菜,那点轻微的声音惊动了他。只见他瞪大眼睛,怒吼道:“滚开!”依旧躺下,继续想着那没完没了的心事。

几年前,他就看出女儿和晓飞要好,是满心的喜欢,想入非非。自己混了多少年了,依旧是个办事员,总是看着齐宏的脸色。他对自己不错,可就是不考虑给个合适的职位。现在要是结成儿女亲家了,不就有了 “一座桥”。有了这座“桥”,不就可以往前挤了吗。可是,不知道为什么,这齐宏钉是钉,卯是卯,一点人情都不讲,提过亲以后依然如故。哼,真得感谢现在的这场运动。要不然,齐宏也能倒,自己也能上来?想到这,他满心都是火,气不打一处来。苦恼的是那些拆台的家伙们,要是他们死纠着这个事不放,还真是个事。他知道,必须要大张旗鼓地打一场‘划界线’的战斗,再叫齐宏吃点苦头,要他承认“亲家”是他儿子追出来的,我根本就没有同意。他也知道,齐宏不好对付,自己哪里是他的对手哟。

正是云里雾里之际,破门来了一位客人,年约三十五六岁,高个子,长形脸,大嘴巴,小眼睛,头发梳得整整齐齐。身穿一条黑色的长裤,很显眼的是两条笔直的“火车道”,气度不凡,威风凛然。他一见此人,连忙站起,很是惊讶。赶紧地叫道:“哎呀,真不知道,是钱书记。您,您!请坐,请坐!”又是拿烟,又是倒茶。等擦着一根火柴,让对方点燃了一支烟,这才坐到桌子另一边的一把木椅子上了。

来者不是别人,正是县委副书记、县革委会副主任、什么组的第一副组长,钱方,钱副书记。这位钱副书记,今天还真的很温和,坐定之后,端起茶杯,面带微笑地欣赏了一下,才打开杯盖,贴上嘴唇,吹了吹,喝上一小口,将杯子放回原处。慢慢地又吸了一口烟,待烟从鼻孔里飘出来了,才缓缓地用同志间的口吻说道:“今天的会,开得不好收场了吧”。

李德才一听,心里暗暗地叫苦,消息好快呀,下午的事,这才多大一会儿,就都传开了。他连忙说:“都是齐宏的死党们捣乱。至于,我女儿和他儿子的事早就不存在了,只是没有公开说明。我看,钱书记,您要是同意,明天我就正式说一下,以表示我和齐宏彻底地划清界限!”

钱副书记哈哈一笑,说道:“嗯,很好!有这种精神就很好嘛。不过,也没必要那么小题大做,小小阴沟还怕撑翻了船!当然,说清楚了还是很有必要的。”

李德才可从来没听钱副书记说过这样的话,对这件事毫无追究之意,倒是相当的关怀和体谅,真的使他打心里感激呀。别看他的岁数比钱副书记大了一大截,却真的祟拜这位年轻的副书记。当然,他们算得上是在战斗中结下的深厚友谊。早前,钱副书记只不过是一个工厂里的小跑腿,几次“运动”中勇猛顽强,成了“一派”的首领,李德才曾是他手下最得力“笔杆”子。后来,他爬上了县委常委的宝座,然后,又以他那“说山倒”的嘴功赢得了上面的赏识。一夜间,并成了县委副书记、革委会副主任。其实,他就是“一把手”,因为书记进学习班了。李德才不知为什么只混到齐宏手下当个秘书,要不是这次打倒了齐宏,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当上主任呢。

钱副书记因为工作较忙,个人“问题”给耽误了,到现在还是单身呢。这倒不是说他没有结过婚,不仅结过婚,还有孩子。现在,他偶尔也瞧过几个姑娘,却都不如意,虽然夜不单宿,也不过是解一时之渴罢了。最近,他才发现了一个比较理想的,不是别人,正是小芬。美中不足,小芬还不是干部。不过,这事对他来说,不算什么,就是一句话事!

李德才接过钱副书记的话头,试探着说:“是不是将齐宏的那几个‘死党’给处理了。”

钱副书记摇了摇头,说:“还不是时候,不宜过激。擒了王,还怕捉不着贼吗!”

李德才沉思一下,点了点头。忽然,他好像想起了什么,站起身来,笑着说:“钱书记您稍坐一会儿,我马上来。”并转身到里屋,对正在归置衣服的老婆冷冷地说:“快准备菜”!他的老婆看了看他,默默地去了。他转过头,看看小芬的房间,没有灯光。心里话:这死丫头,怎么还不回来。随即打开立柜,拿出两瓶酒,瓶口都是用锡皮封着的。走了出来,笑盈盈地对钱副书记说:“钱书记,您真有口福,昨天搞到的‘古井’。这两天,大概忙得没时间干两杯了吧,今晚我陪您一醉方休。”

钱副书记笑得眼都眯成一条缝了,嘴里却说:“甭,甭……”后面甭什么还没说出来,早已将酒瓶子拿在手里了,端详着上面的商标,头点的像是小鸡啄米似的。

李德才说:“菜,马上就好。来,再抽支烟,喝杯茶。”

不一会儿的工夫,他老婆面带一丝微笑,端来了菜。是一盘糖醋排骨,一盘炒肉片,一盘卤鸭,还有一盘炒鸡蛋。这些本是为李德才这个酒鬼准备的,现在可真的派上用场了。这时,钱副书记好像才发觉这家里少了一个人,问道:“小芬呢?”

李德才道:“噢,她在书店里。喝酒,喝酒!”

钱副书记嘴里说道:“好,好!”顺势呷了口酒,夹了一块鸭肉在嘴里嚼着,咽下以后,又说道:“小芬入党了吗?”

李德才刚喝下一杯酒,嘘了一口气,说道:“还没呢,她不积极。往后,还请钱书记多多关照!”

钱副书记谦逊地,又很庄重地说:“这说得那儿的话呢,主要还是要靠她自己努力,党的大门是敞开着的。”停了一下,吃了一口菜,又说道:“可以叫她申请吗,你是管县委机关工作的主任,你可不能只把她当作女儿看。她既是你的女儿,也是我们的革命同志,要尽量帮助她进步嘛。啊!”

李德才说:“我跟她说过了,她不愿意写申请,还说不够格呢!”

钱副书记说:“嗯,这很好,入党,首先要思想入党。要是思想够格了,就是不写申请也是可以的吗!你这个主任,可要善于发现新生力量哟!”

李德才连声说:“是,是,钱书记说得对,我一定按您的指示办。喝……吃呀!钱书记,我们不说这个了,还是喝酒吧。”

钱副书记答道:“好,好。”可是刚喝了一杯,他又说了:“小芬是什么文化程度?”

李德才说:“高中毕业。”

钱副书记说:“嗯,很好,其实就是小学毕业也一样。你看,让她当个副局长怎么样?”

李德才一听这话,虽然喝了几杯,可依然很清醒。他一下子站了起来,踢开椅子,向前一步,紧紧地握住钱副书记的手,异常感激地说:“我替小芬谢谢钱书记的栽培!”并随即给钱副书记和自己斟了满满的两杯酒,双手端一杯递给钱副书记,说:“我替小芬敬钱书记一杯!”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杯,一仰脖子,喝了!

钱副书记也不客气,接酒在手,待他喝了以后,也一口干了。还说:“这是新生事物吗,更是我的责任哟!”然后,夹了一口菜在嘴里愉快地嚼着。

李德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,坐了下来。突然间,他的脑子又转开了。钱书记今天怎么了,亲自到我家来,又这么关心小芬。自己与齐家的事不但没有追究的意思,反而……这老家伙,可不是个糊涂蛋,玩了几十年的笔杆子,还悟不出这点道道!他的心里有点慌,不自觉的沉默了好一会。钱副书记几次催他喝酒,都没有反应过来。可是,这一切都是短暂的。马上,他的脸上有了笑意,加上酒的作用,两腮都红了。他的两只手在肥大的肚子上反复地搓了几下,便端起酒杯也不请对方喝,自己连喝了几杯,连菜都没吃。钱副书记见他这样,也不说话,只管自己慢慢地喝着,更不去打扰他。

终于,李德才说话了:“钱书记,您为全县人民奔波操劳,精神可贵,实在令我钦佩。可是,您到现在还没成个家,也该考虑了!”停了一会儿,他发觉钱副书记微微地笑着,似乎是很赞同他的话,便又说道:“假如,您要是不嫌弃的话,您就收下我家小芬吧?”

钱副书记也突然间站了起来,脸上堆满了笑,嘴里却说:“这,这,妥当吗?”

“什么妥当不妥当,男婚女嫁,理所当然吗!”李德才一脸的虔诚,且奔过来,将钱副书记摁到了座位上。

钱副书记毫不含糊地又站了起来,俨然就是女婿了,端起一杯酒正要说话。

突然,小芬妈妈从里屋冲了出来,愤怒地说道:“小芬早就有人家了,你又要许人。你,你,什么人呀!”说着,一下子就气倒在了地上。

李德才像拖死狗一样地,将他老婆拖到了里间,暗暗地在她身上捶了两拳。然后,又出来了。说:“没事,别听她的,一切由我呢!”

钱书记听着李德才的话,竟然什么反应都没有,无声地点点头。接着,他们一人抱着一瓶酒,尽情地喝,直喝得……刚才发生的“小插曲”,似乎与他们无关。

早晨,太阳刚刚露脸,晓飞已经起床了。晓飞自从到了这个区的电影队,每天除了正常工作,大部分时间都喜欢在表姐家待着。表姐夫也在区上工作,她们家有许多书,正合这个“书呆子”的意。表姐家有两间屋,外面是会客室,又是办公室。里间是卧室,东山墙里有个秘密的“藏书柜”,外面是一张画挡着,可谓是“柜门”了,藏着的可都是中外名著,现在的书店可是找不着的,晓飞成了这里忠实的读者兼管理员。在这里,他的心里有了安静的场所;在这里,他的世界才变得大了,开阔了。

晓飞正蹲在门口刷牙,嘈杂的高音喇叭里,一句话令他惊讶不已:现在播送重要新闻,书店营业员李小芬由于受骗,与走资派××的儿子恋爱。现在声明,从即日起与××家一刀两断,坚决划清界限!

晓飞目瞪口呆,好像一根铁棒当头打了下来,使他的神经失去了支配的功能,一屁股跌坐在地上。牙刷和水杯不知甩到了何处,嘴角的牙膏沫往下滴着,原来是白的,片刻便变成红色的了。他的师傅老王也在刷牙,赶紧地放下手中的牙具,把他扶起来,问他话,他却像个木头,眼睛直直地看着那只高高在上的喇叭。老王把他扶到屋里摁在椅子上,他的头往桌子上一歪,哭了。老王更是莫名其妙,束手无策。这以后,晓飞一直睡了两天,不吃不喝,表姐和表姐夫劝他,也只是呆呆的,什么表情都没有了。

晓飞从来也不曾想过有这样的事情,又不能与任何人说起,只让自己忍着。总想,俩人之间那种友情曾是那样的深厚、纯真,原来都是假的?他的一片真心,就这样付诸东流了,可能吗?小芬居然是这样的人?难道自己的眼睛……

这是真的吗,即便是真的,为什么要这样做?

几天后,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,一看封面,晓飞全身像触了电似的抽搐了起来,不知道是气愤还是高兴。信是小芬写的,他看着信,脸上的表情也随着变幻。有一段是这样写的:“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,什么时候发表过声明呢。我从来也没有说过要和你断绝关系,更没有说过是受你的骗!难道你相信我们之间就这么单薄肤浅吗?”末尾还有一句:“现在,你妈妈的身体很差。你不要挂念,我会照料好她的。”

晓飞看了一遍又一遍,这才把信放在桌子上,陷入了沉思,两条眉毛几乎都拧到了一起。不知道过了好长时间,他的手拉开抽屉,从里面拿出那支金黄色的钢笔,在本子上记下了什么……

几个月后,晓飞又收到了小芬的来信,说她已入了党,还当上了文化局的副局长。钱书记还专门找她谈过话,勉励她要好好干,将来一定有更大的前途。但是,小芬的信中却又说:“成天就是开会,除此以外,我真不知道还应该干些什么。做梦也没有想到,我还能当上副局长,这不是开玩笑吧。”

转眼间又过了一年。一天下午,晓飞和两位师傅正要到放映点去,邮递员又送来一封信。依然是小芬写的,晓飞连忙拆开,才看了几行,并“啊”的一声倒在了地上,不省人事。当他醒来的时候,已躺在自己的床上了。两位师傅还有医生都站在他的床边,见他醒来,医生说:“刚才受刺激过大,休克了。”这时,表姐王新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,一连声地叫着:“怎么了,怎么了?”晓飞这才想起手里还撺着小芬的信,撺了撺,揣到口袋里去了。人们见他好了,也都说了几句安慰的话,陆续地走了,屋里只剩下表姐弟俩人。

晓飞掏出小芬的信,从头看了起来:“晓飞:我现在还能说什么呢?我去了,不要悲伤,你我只能是一场梦!”

“晓飞,你知道吗,自从我当了这个副局长后,我爸爸就成天在我面前说钱副书记怎么怎么信任我,将来有可能还要提拔我进入县委领导班子。后来,就直言不讳地说钱副书记喜欢我,要我嫁给他。我这才如梦初醒,爸爸和钱方勾结在一起,就是要打我的主意!你想这不是白日做梦吗,我的爱都给了你,心里已不可能还有第二个人。何况,还是这样一个无耻的小人呢。可是,我恨哪,我恨!就是我这个爸爸,毁掉了我母亲的一生。现在,竟又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送给钱方这个无赖!”

“晓飞,我没有能力保护你和齐叔叔,我也不能让你受到侮辱!”

“晓飞,此刻我真的想见到你。可我知道,你又能怎样呢。当你看到这封信,我已经不在了……”

后面还写些什么,晓飞没有再看,泣不成声,泪如泉涌。信笺末尾处的“小芬”两字,早已模糊了。现在,又添上了他这从心底里流出来的热泪,几乎成了一片黑糊。他知道,小芬写这封信的时候,心里该是多么的难受呀。他更知道,小芬是多么热爱生活,不是在沉重的压力之下,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?

猛然间,他抬起头来,两只红肿的眼睛射出凶光,牙齿咬得咯咯响,一只紧握的拳头愤怒地击打在桌子上,一杯早已没了热气的茶水震泼了一桌。

王新华目睹着他的举动,心中同样激起一股愤怒的波浪。她理解晓飞的心情,知道晓飞与小芬之间感情是不能用语言可以表达的。她想不出用什么方法来劝解表弟,也只得默默地垂泪。

原来,这年的端午节,晓飞回了趟家。

哥姐工作在外,已经好几年没回家了,父亲在“学习班”里,也没有回家。家,只有母亲一个人。母亲的腰已弯了,头发也白了,更主要的是她孑然一身,无依无靠。晓飞一到家,母子二人抱头就哭,心中的伤痛,只有眼泪才能表达。

别人家灯红酒绿,他家冷冷清清。他的心里只是牵挂着小芬,想去找她,却不愿意去她家,不想看到李德才那张油得发亮的脸。何况,李德才是不可能让他与小芬见面的。

小芬不知道从哪得知晓飞回家了,半夜来敲晓飞的窗户。她们俩像鬼似的在晓飞家见了一面。两张熟悉的脸,瞬间变得生疏了,既害怕,又激动,竟说不出话来,任嘴角颤动,任眼泪狂流。好不容易,晓飞说:“还是回去吧。”小芬点点头,依依不舍地走了。这样的见面,何曾有过。这样的见面,以后也不会再有了。

李德才不知怎的,就知道他俩见了面。李德才老谋深算,钱方与小芬若不赶快结婚,迟早会出乱子。现在,钱副书记还真听李德才的话,县里大小事情都和李德才商量,其他副书记、常委、副主任什么的,除了几个亲信,都算个屁。于是,李德才急忙叫钱副书记把小芬提拔上来。然后,李德才又把事情真相和小芬说通,哪知小芬死活不肯,还打了李德才一个嘴巴子。李德才忍气吞声,好说歹说,还是无效,一直闹了几个月,他才和钱副书记密谋,采取高压手段:“停止工作,悔过自新!”

最后,把小芬软禁了起来。

小芬真是气坏了,想不到父亲这样对待她。与齐家接亲是他托人说的媒,齐叔叔被他打倒了,为了讨好钱方,踩着别人的肩头上去,又无耻的用自己女儿作钓饵,这还是自己的父亲吗?

九月的一天中午,天气还很热。李德才和小芬妈妈在外间休息。钱副书记不知道在哪儿,喝得醉醺醺地,来了。李德才连忙站起来,一连声地说:“坐,坐,喝茶!”

小芬在她自己的屋里,上身穿一件的确凉衬衣,下身穿一条的棉短裤,坐在桌子边呆呆地想心事。听到外面的声音,似从梦里惊醒,全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。

只听钱副书记问道:“小芬怎样了?”

李德才一边含糊地说:“嗯,问题不大。”一边就领着钱方向小芬的房间走,推开门,让钱方进去,自己却闪在一边,随手又将门关上,走回了原处。

小芬惊愕地站在一侧墙角,嘴唇都紫了。钱方一看她的穿戴,虽是朴素,却更显示出女性独特的魅力。她那匀称的身材,俊俏的面庞,尤其是衬衣遮不住的胸,让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离不开。难怪呀,他很早就听说李德才的女儿长得好看,也见过几次,可从来也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过。他的脑子已经成为一片空白,心头涌起了一股说不清楚的冲动,说里嘟哝了起来:“好个尤物哟,人见不走,鸟见不飞啊!”早已忘了自己的身份,一下子就扑了上去,紧紧地把小芬抱在怀里,那张裂到耳根的臭嘴拼命地在小芬脸上狂吻。小芬死命地呼叫,疯狂的挣脱,却无济于事,竟然被钱方连吻带拖,摁到床上去了……

她的父亲,过去尊敬的父亲,就在外间,听到她的呼叫,却不当回事。母亲气急了,拼命喊叫着奔向女儿的房间,却被歹毒的李德才两拳打倒在地上。这是一个父亲应该做的事吗?怂恿一个无赖糟蹋自己的亲生女儿,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吗?

当天深夜,小芬听到李德才像死猪一样地打着鼾声,妈妈已停止了呻吟。她悄悄地爬起来,轻轻地推门,意外的是门没上锁。她赶紧关好门,轻轻地拉亮电灯,慢慢地拉开抽屉,拿出晓飞写给她所有的信,在灯下逐一看一眼。然后,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。这些信,每一封上都有她的眼泪。现在,看着那往上蹿的火苗,就好像看到了晓飞在向她招手,那难言的伤痛迫使她不忍心看下去,只好闭上眼睛。当她再一次睁开眼睛时,地上只有一堆灰烬。她掩面倒在床上,压低着嗓音,抽泣着……

终于,鸡叫了,可天还没有亮。她一边任泪水流淌,一边拿出便笺,给晓飞写了最后一封信,封好后便揣在口袋里。再轻轻地开了门,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房间,走出了家。

宁静的夜,不时地传来几声狗叫,使夜显得更加的寂寥。天空上布满了星星,一条白色长河在空中横卧着伸向远方,无情地把牛郎织女孤零零地分隔在两岸。

小芬一直不停地跑到邮局门口,将信投进了邮箱。然后,又一直不停地跑到与晓飞约会的那个花园。

夏夜的花园,一片灰暗,只有一些倔强的花儿还吐着一丝香味。她坐在已被露水打湿的那块条石上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,模糊的眼睛里全是晓飞的影子,白白的染着红晕的脸正在向她走来,浓眉下的大眼睛还是那样明亮,一往情深地注视着她。可是,嘴角为什么没了笑容,似有千言万语要说,却又说不得。这时,李德才、钱方的影子不知从什么地方也跑到她的面前,两对布满血丝的眼睛,带着阴森、残酷,令她愤怒不已。

她站起身来,紧咬嘴唇,向前方走了几步,快到湖边的时候,眼前却浮现出妈妈那瘦弱憔悴的面影,耳边好像又听到妈妈那痛苦的呻吟声,心中顿时感到无限的凄凉。她知道妈妈一生就是在痛苦中度过的,青年时期就因为生病,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。李德才惨无人性,说是她让李家断了门楣,而百般的折磨。她含辛茹苦,忍气吞声,唯一的希望就是女儿。现在,她能不想到妈妈今后将怎样生活吗。同时,晓飞爸爸妈妈的影子也在她的眼前闪现,这是一对从战场上走过来的英雄,竟落到这样的下场……她不能再想这些让自己无法解脱的事情了,她没有能力,更不能忍受,但愿苍天有眼,保佑他们吧!

她的脑子,已然完全空白。只有一个信念,下去吧!她没有迟疑,抬起满是泪痕的脸,眺望了一下西山的方向,轻声地在心底里唤道:亲爱的晓飞,再见吧!而后,便一头钻进了湖里,那平静的水面上立刻“嗵”的一声泛起几道波纹,无情的吞没了这个年轻的生命,还得意的无耻地嚼着动嘴唇……

几天后,晓飞被开除了,送到一个生产队劳动改造。

爸爸被关进了“牛棚”,自己被开除,小芬被迫……年迈的妈妈不知怎样了。这一连串的灾难,怎么就这样无情地落在了晓飞的身上呢?他的痛苦,他的悲愤,已经无法言说,也没有地方可以让他说,只有吞在肚子里。他心里头的怒火时刻都要爆发,却没有发泄的地方。只有流泪,还只能在夜里流,只能在别人听不到的地方流。

徐惠琴明白了。一个年纪轻轻的人,却饱经沧桑,心中背负着如此大的创伤,能不沉默吗!眼下,生活还很艰苦,总有一个可以安心劳动的机会。心里不仅有怯后余生的欣慰,更有怀念逝者的情感。他要做的,只有勤奋工作,努力学习。是的,他要用双手来证明自己和家人的清白,他要用鲜血来表达对生活的热爱。

一天晚上,惠琴又看到晓飞一个人在他自己房间里,捧着那支金色的钢笔,满含热泪,伫立遐思,仿佛又“沐浴着花园的晚霞,”看到了“湖上的波纹。”她像精灵一样的,来到他的身边。可是,他得到的只是一颗破碎的心。

惠琴不知怎的,整天都在想着晓飞这个人。想着晓飞身上发生的事,渐渐的人都瘦了。有几次,她问自己这是怎么了,难道是爱上他了,这可能吗?是呀,为什么不可能呢?就这样,她真的爱上他了。可是,女儿家的腼腆,又迫使她没有勇气自己承认,更不敢向任何人说起。每天,想要见到晓飞,却又不敢看他。一看他,心就跳得急促。她喜欢到晓飞那借书,渐渐地去得少了。想去,只是不敢去。然而,一天未见到晓飞,总觉得少了点什么,感觉孤独冷淡。这种矛盾的心情,真叫她难受。有一件事,使她按捺不住这波浪翻滚的心潮,冲开了羞涩的桎梏,终于投入在情人的怀抱之中。

十月的一天,太阳金灿灿的,风也是热的。他们这个队,正在小河岸边上的一个工地上吊装楼板。临近中午时分,由于卷扬机连续工作时间久了,又加上本来的负载过大,发热烫手。这时,正吊着的一块楼板,眼看着就要到四层楼的楼顶了,可卷扬机却发出尖利的怪叫声,转速陡然降低,片刻便倒转,飘在空中的楼板直线下滑,且逐渐加快速度,刹车更是失灵,很快就要砸下去了。谁知道,底下正有两名工人在捡砖头,全然不知上面发生了什么。眼看着一场灾难降临了,在场的人都惊呆了。突然,有人向那儿跑去,最前头的便是晓飞,像狂奔的猛虎,一点也没有了平时四平八稳的模样。几个箭步并冲了上去,双掌将两人推出几米之外,他自己也倒在了一个人的身上,只听“轰”的一声,楼板砸在地上,断成了几截。这可是几秒钟的事啊,当人们醒过神来,围拢过去,晓飞满脸是汗,喘着粗气。那两个人呆若木鸡,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其中一个,就是徐惠琴。猛然间,徐惠琴如梦中惊醒,翻身爬起来,勇猛地扑向晓飞,抓住晓飞的手,颤动着嘴唇,好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却将头抵进了晓飞的怀里,任由泪水流在晓飞的身上。

晓飞在徐惠琴的眼中立刻成了英雄。

这天晚上,惠琴一早就睡下了,却总是睡不着,心好像被火烧得一样难受,全身是汗,直闹到小半夜了,还是睡不着。她的灵魂似乎已不在自己的躯体里了,眼一闭就是晓飞的影子。大半夜了,她眯了一会儿,却正与晓飞散步在河边的柳树下。醒来时,觉得好不害臊。她真的想睡一会儿,想了很多办法,总是无益,只好不睡了,坐起来靠在床头上闭目想着:我既然这样,为什么不向他倾吐呢?怎么跟林黛玉似的,爱着,偏偏又不明说。转念又想,晓飞爱我吗?唉!自己还没说怎么就知道人家爱不爱呢。

她轻轻地下床,摸索着,悄悄地出了门。当她来到晓飞宿舍的门前,心不知怎的竟不受自己支配,跳个不停,脸也在发烧。只好站在原地镇静了一会儿,鼓足了勇气,正要敲门,忽然想起,这是夜半时分呀,人们都熟睡了,晓飞他们还是三个人住在一块呀,能敲门么!她清醒了些,立即往回跑,还没忘了瞅瞅四周有没有人。回到宿舍,同伴们还睡着,就轻轻地上了床,责备自己不假思量,更责备自己怎么这样没出息,白天不敢说,晚上不能说,到底怎么办呢,想着,想着,突然想到了:不能写信吗!立刻并高兴了起来,并又爬了起来,轻轻拧亮电灯,把灯泡拉到桌子上方,用两张纸围住,不让灯光扰醒别人。恰在此时,有人嘟哝了:“干什么呀?”

惠琴连忙答道:“噢,没事,天快亮了。”

那人好像又睡着了,没有再说话了。惠琴坐在那儿,心潮翻滚,不知怎样写才好,写了几个字,不合适,撕了。就这样,写了撕,撕了写,一连写了五六张纸都没有写成。折腾了很长时间,终于写成了,这才感到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。关了灯,又轻轻地爬上床,只随便眯了一会儿,天真的亮了。

这天中午,离上班还有一个小时,惠琴就夹着一本书来到晓飞的房间,就晓飞一个人坐在桌边写着什么。她的心同样又是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,竭力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,以她那特有的也和平常一样的温和,多少还有点羞怯地说:“晓飞,又在写什么呢?”

晓飞听到叫声,抬起头来,向惠琴微微一笑,谦逊地说:“噢,写着玩的。”

惠琴也不再往下说,只是将手里的书递给对方,说:“这本书我看完了,还给你了。”

晓飞接在手里,说:“还要什么?”

惠琴说:“暂不要了。”并瞅见晓飞的眼光在书的封面上,她不动声色地走了。

晓飞信手翻着书页,当翻到第三页,露出一张夹在其间折叠的便笺,就拿了出来,翻开一看,首先映入眼帘的是“晓飞”两个字。他一抬头,惠琴早已走了,屋子里仍旧是他一个人。他有点摸不着头绪,却知道这是写给自己的一封信,这才认真地看了起来:

“晓飞,请允许我先叫你一声恩人,感谢你救了我一命!自从我们认识以来,我的心时刻都在你的身上。总觉得你是个迷,当知道了你过去的遭遇,看到你今天的舍生忘死。我认定,你就是我此生的另一半。也许,我可以抚平你内心的创伤,希望能与你共勉。今晚,我们一起去河边走走好吗?”

最底下的落款是惠琴两个字。

读完信,晓飞觉得全身发热,头发根都在冒汗,万万没有想到,徐惠琴……使他陷入了沉思。

“我能答应吗!”他想起了刚刚过去一幕幕,心上的创伤还在痛着。曾发过誓,永远不恋爱了!现在能抛弃誓言吗?转念一想,过去是个特定的环境,小芬是被狂风热浪卷走的。我为爱而悲伤,我能为爱而永远不爱?小芬为爱而去,可小芬一定不希望我因为爱而永远沉寂。

对于徐惠琴,晓飞虽然没有太在意。耳闻目睹之际,也都记在心里,寡言少语,举止老练,温和好学,是个好姑娘。惠琴家里姐妹三人,她最小,自然是父母的心头肉。可是,她并非自己娇纵自己,处人待物也很随和,人缘很好。登门求亲者自然不少,都被她拒绝了。来到这个工程队,就有几个人想接近她,也总是以礼相待,不给人留下机会。她从心底里鄙视轻浮浪荡,华而不实之人。想到这里,晓飞感到一阵高兴。当然,小芬在他心中的分量依然很重,不可能立马就接受惠琴。但是,对惠琴的好感却是有的。

晚上,晓飞如约来到河边,其实他们的宿舍就在河堤上。起初,俩人都很局促,默默无言。走了好一会儿,还是没有话说,一直到两棵垂杨下,走在前面的晓飞停下了。他依靠着一棵站着,惠琴并在另一棵树下站住。终于,还是惠琴先开口了,说道:“过去的事只能留在心里了,重新开始吧……”

晓飞没有回答,转过脸,就着月光仔细的,是从来也没有过地端详着惠琴,她和小芬一样窈窕的身材,穿着合体大方,显得很是俊俏。即便看不清面部的表情,那一点也不回避的脸正朝向自己,眼睛投向他的一定是期待的光芒。晓飞叹了口气,说:“我知道。”心里着实的感动,周身的热血在奔流,眼泪顿时流了出来。或许是感伤,或许是那份长久不能倾吐的情怀,一旦有了对象,竟是控制不住的,不由自主地伸开双臂,将惠琴揽在了怀里……

两棵柳树垂下的枝条虽然看不见有多少绿色,却也自然地随风摇摆了起来,好像春天已经到了似的。

他俩在树下一直谈到深夜。此后,这两棵树便是他们聚会的地方了。

这时,晓飞又是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人了。工地上常常可以听到他的笑声,白天认真努力的工作,晚上依然沉浸在书的海洋中。可是,意外的事情又发生了。

那年的春天,惠琴回家带着喜悦的心情把她和晓飞的事情告诉了父母,本想着父母一定会高兴的。一个女儿家,在父母面前说这些不免有些害羞,她低着头,轻声地说:“人很好,稳重,文化也比我高,最大的毛病就是不爱说话,干事很倔。”母亲接口道:“那不要紧,只要人品好就成。”

父亲坐在一张靠椅上,一边听着,一边抽烟。听着,听着,他开口了:“在什么单位工作?”口气很随意,却也很执着。

惠琴说:“插过队,放过电影,现在和我在一起。”

父亲刚听完,好像是有点聋似的,歪一下头,问:“你再说一遍,是干什么的!”

惠琴道:“他是工人。”声音有点怯了。

父亲像是被什么东西剌了一下,瘦长的身躯一下子站立起来,瞪了惠琴一眼,手敲着桌子边。说:“说了半天,你就给我们找个烂泥瓦匠呀。”

惠琴好像不明白父亲的意思,说:“怎么是烂泥瓦匠啊?”

父亲的火气上来了,走到屋子的中央,冲着惠琴说:“以前我和你妈给你介绍得那么多,哪个不是好单位,好工作,你都不愿意。这倒好,背着我们,你……”

惠琴看了看父亲,说:“我不也是工人吗!”

父亲说:“你是工人,你能当一辈子工人吗?我正在托人办调动,香烟、酒不知送了多少,事情还没有眉目。你看看,又给我找个麻烦。当初,我把你送进工程队,只不过是给你找个跳板,不是要你一辈子当工人!”

惠琴知道父亲的用意,更知道现在工作调动的难处。不过,这些问题她还真的没有考虑多少。

父亲还在大声地说:“现在讲婚姻自由,你可别没边了,让你自己选择,也要经我的同意。”

惠琴也知道,大姐二姐的婚姻都是父母亲做的主,大姐夫是军人,二姐夫是干部,都是很好的职业。工人,本来名誉就不好听,何况……在工厂里当工人,工作累不说,住房可是最大的问题,当干部就不一样了。

这时,母亲在一旁也唠叨开了:“常言道,小人不听老人言,吃苦在眼前。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,也该明白点事理了,可不能感情用事哟!”

父亲最后的一句话简直就是一块铁,可把惠琴气坏了。“你是我的丫头,就要听我的。要是不听,从此就别进我的门,我就当没你这个丫头!”

惠琴做梦都没想到,父母会这样轻视看不起工人,他们的思想深处还掩藏着这些观念。她回家本想要晓飞一起来,可晓飞没有答应。她暗自庆幸,更佩服晓飞的沉稳,看问题有远见。

这一夜,她整整哭了一夜,简直比什么都伤心,也是平生第一次这样的伤心。心想,这怎么和晓飞说呢,难道我又要给他那曾经伤痛的心,再刺上一刀吗?不能,绝对不能!

第二天一早,她就跑了回来。傍晚,他把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晓飞。晓飞听着,什么也没说,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然后,向河边走去。

“晓飞!”一声亲切温和的呼唤,传到了晓飞的耳膜。不知什么时候,惠琴来了,就站在他的身边,就站在那两棵垂杨柳之下。

晓飞如梦初醒,转过脸来看着惠琴,半天说道:“你来了。”就没再往下说了。

惠琴却接着说道:“我来了,我就在你的身边,好半天了。你放心,我……我相信,我爸爸、妈妈总有一天会变的。”

晓飞心潮翻滚,一种不能抑制的冲动,促使他又将惠琴抱在怀中,任泪水流着,流过脸颊,流在惠琴的肩上。好长时间,他们才分开。

惠琴慢慢地走到水边,望着那灯光照耀下的河水,意味深长地说:“这水流得多么欢呀,它们也会遇到礁石的阻拦,也会掀起波浪。但是,它们不还是向着东方流去吗!”

晓飞听着她的话,眼睛注视着粼粼闪光的河面,什么都没说,只是沉思着。

1978年9月初稿于合肥派河之滨

1979年10月修改

2012年5月整理

2022年11月再次整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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